孤独症谱系障碍与「过度适应」之痛

2018-07-31 16:01 来源:丁香园 作者:QYJ&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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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的精神科,「过度适应」是一个很常用的词。首次使用「过度适应」概念的学者北村认为,适应分为「对社会、文化环境的适应」即「外在适应」,和「体验幸福感与满足感,有利于内心稳定」的「内在适应」两种,把「牺牲内在需求来获得外在适应,导致内在适应发生一系列异常」的症状成为「过度适应」。

日本的伦理观与欧美等国家不同,比起个人的伦理更加重视组织的伦理。除了日本以外,中国、韩国等东亚国家也较为重视集体适应能力与合作能力,因而生活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的孤独症谱系人士(Autism Spectrum Disorder,ASD),其中一部分会试图以他们自己的方式理解周遭的「社会语言」,模仿常人的行为以适应外部环境,易出现「过度适应」的情况。

「过度适应」在神经定型的人(Neurotypical ,NT)即非孤独症人士中当然也是存在的,对于很不擅长人际关系的 ASD 人群而言,仅仅是做到和 NT 一样的社会表现就很可能已经是「过度适应」的结果了

不难想象,过于明显的人际交互能力低下会导致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出现种种问题。然而,近年却出现了很多在成年后对社会生活感到困难而造访精神科,从而被确诊为 ASD 的例子。有些当事人会谈到自己的主观体验,从中可以明白他们如何努力靠着自己的方式理解、适应社会。

日本信州大学医学部儿童发展科的本田秀夫医生根据其近年来的诊治经历,整理出如下两个案例,可以帮助医生进一步了解 ASD 的「过度适应」及其危害,文章发表于 2018 年 4 月的《精神科治疗学》杂志上。

案例 1    五岁女童

围产期无异常,婴儿体检中未见发育迟缓问题。语言发育良好,讲话方式相比同龄儿学究一些。即使带到公园,也不爱和其他小孩玩耍,常独自或与母亲一同玩玩具。年长两岁之兄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伴随智力障碍,从幼儿期起接受治疗,因而父母具有神经发展障碍相关知识。在哥哥看病时,被说过该女童虽然没有发育问题但是和哥哥非常像。

三岁时进入幼儿园,但自打入园开始每天早上磨磨蹭蹭地不愿上学。在幼儿园基本能遵循老师的指示,也和其他女童们一起玩耍,因此老师从来没有把她当作问题儿童。然而该女童一回家就会持续心情不好,有点不顺心的事便大哭大闹。

于是母亲带其就诊,发现虽然女童讲话流畅但是话题受限,对于不感兴趣的话题或玩具没有什么反应。目光接触虽然存在但是频率较低,被叫名字会回头,但视线保持在对方脖子附近。医生告诉母亲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该女童具有阿斯伯格综合征的特点

母亲将诊断结果告知幼儿园后,院长说「她在幼儿园和大家玩得很好,回去时也笑容满面没有任何问题。早上不愿上学应该是母亲在督导上的问题,被诊断为发展障碍实在太奇怪了。」

在家长坚持安慰鼓励的作用下,两个月后她终于不再抵触去幼儿园了。在这之后的一年半没有出过什么大问题,于是就医检查的次数也降低到了半年一次。

在五岁时本田医生曾询问过该女童,「有没有什么不喜欢的东西?」她当时的回答如下:「我讨厌幼儿园。在屋子里大家一起唱歌吵得我的脑袋嗡嗡响。黏土摸上去粘粘的不想碰。讨厌被朋友拉着一起过家家。X 老师声音太大我害怕。」妈妈对此感到奇怪,X 老师一个是很阳光很受孩子欢迎的老师,就问女儿为什么害怕?她回答说「我害怕他靠近我大声说你好」。

案例 2    46 岁女性

围产期无异常。婴幼儿期未见发育迟缓。幼儿园至大学毕业未出现集体生活上的问题。语言发育快,上学前已学会假名和数字的读写,闲下来就抱着一本书看。不喜欢过家家或是娃娃,小学时和男生玩的比较多。自从幼儿园就非常爱干净,讨厌用没有洗过的手去抓零食。容易晕车,班级旅游时在巴士呕吐多次。

初、高中加入文学俱乐部,在文学作品方面涉猎很广。因为有几个在文学上有共同话题的朋友,没有感到过疏离感。然而在班级中并非交友很广的类型;被搭话也能够以笑容应对。成绩很好,笔记记得很认真,也经常借给想看她笔记的同学,在班级中评价很高。

大学进入文学院,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毕业之后在公司担任后勤工作。虽然会参与同事们关于恋爱或是议论他人的谈话,但是不喜欢自己去谈起这些话题。25 岁和在大学合唱俱乐部相识的男性结婚,辞职。26 岁产下一女儿,十分喜爱,在养育女儿上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在公园等地结识了很多其他母亲作为朋友,但去社交场合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实在感到太累,因而去的很少。

在女儿进入大学后,又开始了补习班的后勤工作。由于她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立刻在职场上得到他人的信赖。很快从每周两次变成了全勤,这时她开始有些吃不消职场的人际关系。这是一个女性很多的职场,在午饭时大家讨论的内容她一点也不感兴趣。除了个别感兴趣的话题参与踊跃外,从不参与其他讨论。结果,同事职责她「你感不感兴趣真明显」。

同事也有很多对时间和收拾工作比较随意的人,虽然她对此非常在意但也不好直接去指出这些错误来制造矛盾,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随着时间的增加,在开始全勤半年后出现半夜惊醒、起床头疼、不愿上班等情况。在丈夫的推荐下来到了精神科,诊断了伴 ASD 的适应障碍。

在接受诊断之后,她通过查阅书本和网上关于 ASD 的资料发现和自己确实有很多共同之处。知道了 ASD 很难维持人际关系,在诊所听到「普通人很多时候聊天不是为了话题内容,而只是为了维持聊天而聊天」之后感到很惊讶。

案例分析

一些 ASD 患者虽然有人际交往的缺陷,但对维持正常人际关系的义务感驱使着他们,这样一来,他们的这些努力就和缺陷互相抵消,在外观上很难观察出行为存在异常。

ASD 在社交伪装上具有缺陷,在第一个病例中,虽然该女童并不喜欢玩过家家,但在幼儿园仍然和其他孩子们一起过家家。她对此的解释是,「大家也都讨厌过家家,但是在幼儿园必须要玩过家家,大家都在忍着玩那我也得这么做」。

她没有察觉到其他孩子是喜欢过家家,而逼迫自己玩的行为正是典型的「过度适应」。早上不再闹着不去幼儿园也并非喜欢上了幼儿园生活,而只是学会了忍耐的结果而已。在幼儿园的满面笑容正是她年纪轻轻就学会假笑了的证据。

而在第二个病例中,作为常年维持这种「过度适应式」对人关系的结果,该女士在工作上因人际关系压力太大而出现了抑郁症状。第一次来精神科就诊时没有发现交流上的异常,她准确地描述了自己的症状。细心的性格和携带除菌喷雾的习惯让人怀疑是否患有强迫症,但与强迫症不同的是本人对此并不苦恼,她相信携带折伞和除菌喷雾对自己是有必要的。

她一直不清楚普通人聊天是为了维持人际关系而不是为了谈论话题本身,并一直为这些话题的无聊所苦恼着。但对话题不感兴趣就直接离开有失礼貌,她只得委屈自己留在现场。这种情况在 NT 中也存在,但是 ASD 人士和他人有共同兴趣概率更低,其内心的痛苦也远比 NT 的痛苦要强烈。

对于临床,如果在辅助教育上过度注意 ASD 的人际交互异常,勒令其采取适应社会的行为方式,ASD 人士的人际关系在外观上会貌似「改善」,但内心却会慢慢积攒越来越多的压力,形成「过度适应」,长远来看,最终将导致严重的二次障碍。

案例 1 中的小女孩曾对母亲说过「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也是爱的意思哦」。她当然很喜欢和母亲在一起玩,也很喜欢母亲,但却不希望进行对普通人来说理所应当的肢体接触和言语交流。仅仅让母亲陪在自己身边,淡淡地一起玩才是她心目中「开心地和妈妈玩」的意义。我们应当理解这样的 ASD 人士的感觉和需求,以不逼迫「过度适应」的方式来促进他们与他人的交流。

但这样的方式在实际社交生活中往往遇到困难,由于 ASD 相关知识及诊断的未普及,国内外一些 ASD 人士尤其是较为擅长模仿的女性 ASD 直到成年出现某些心理障碍求助后才获得 ASD 诊断,诊断前的几十年活在不被理解的世界里或是看似正常的「过度适应」的压力之下。以 NT 为主的社会环境势必会暗中诱导人们产生「适应」的倾向。

此外,即使在获得诊断,并且周围的普通人对 ASD 具有一定了解的情况下,让学习、工作场合的 NT 们始终单方面照顾 ASD 的行为方式也是困难的,与 NT 不同的交流方式会给理解带来障碍,而 ASD 过于直白的言行易激发 NT 本能的愤怒和不解。ASD 人士中既存在智商超群、可以在其他领域辅助 NT 的群体,更多的却是智力平平难以给 NT 们提供回报的人群。虽然 NT 可以从认知上理解 ASD 人士的难处,但比起 ASD 人士,他们依然会更愿意同容易交往的 NT 共事。在这种隐含规则的压力下,ASD 人士依旧会扛起「适应」的责任,或遭到排斥。

孤独症谱系障碍人士与神经典型人士,都是独特而独立的个体。不论 NT 单方面教育 ASD 适应社会,还是 ASD 群体单方面呼吁 NT 对其包容,对另一方都是一种「压抑本能」、「过度适应」的行为。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不过其中必不可少的是打开心扉,从「相互要求」转化为「相互理解」。这不仅适用于多数普通人与 ASD 群体,也适用于其他易产生矛盾的群体之间。相信从未来的某一天起,人们能自发感知与提供善意,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适应行为,从心理上能变为「表达友善亲近的体谅」而非「压力下的举措」。

编辑: 郑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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